與靖安侯府的古舊不同,裴尚書的宅邸相當……
嗯,嶄新。
也不知道這位恨不得每天在官署中忙足八個時辰的吏部尚書究竟是什麼毛病,不貪財不好色不爭功,甚至也不附庸風雅,人生的唯一消閑方式就是修房子,得來的賞賜能變賣的都已折價變賣,自己的俸祿積蓄更是早耗了個乾淨,就差搜刮夫人的嫁妝換成新磚瓦了,如今豈止是兩袖清風,簡直兩條袖子都快要漏風了,上個月底,連僕役的月錢都險些發不出來。
花羅被老僕引進府中的時候,裴尚書正在書房和夫人商議,打算賣畫換錢——他想翻修池邊唯一還有些年頭的老亭子了。
裴夫人氣得要死,大家閨秀的風範似乎早就隨著家裡的東西一起當出去了,聞言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裴尚書,原本溫柔的聲線已破了音,直挑上雲霄:「修修修!你就知道修!二十年來每天不是修這個就是修那個,連聖上修宮室都沒你修得勤,你怎麼不把我也休了算了!」
花羅剛進院就聽見這聲虎嘯山林,嚇得一激靈,不禁站在門外摸了摸鼻子,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也可以先去見見靖安侯府那個病美人的……
「便是去殺父仇人的家裡,也總好過旁觀殺夫的現場嘛。」他暗自嘀咕。
旁邊老僕耳背沒聽清,趕緊問了一聲。
老僕聲音響亮,屋子裡的人察覺了動靜,好歹都是要臉面的人,因此總算暫休干戈,裴簡裴尚書理了理被「後院葡萄架」扯亂的袍服,訕訕地推門走出來,可一抬眼見到庭中之人,卻一下子怔住了,原本泛紅的臉色在霎時間蒼白如同新雪。
「阿素!」
他失聲叫了一句,腳步像是被定在了原地,身體卻不停前後搖擺,也不知是想進還是想退,看起來頗為滑稽,卻又無端地令人心酸。
片刻怔忪之後,他忽然眼眶一紅,無聲無息落下淚來。
室內重新理妝的裴夫人覺出氣氛不對,連忙疾步出來,待到瞧見花羅,也是震驚莫名,夢遊一樣怔怔下了石階,執起花羅的手:「孩子,你……你就是雁回?」
「你的樣子,當真與你父親年少時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短短一兩句話,話音到了末尾竟已有些哽咽難言。
裴夫人執帕狠狠沾了沾眼角,唏噓道:「剛一見你,我恍惚還以為是你父親回來了。」
淚落得比擦得更急,裴夫人索性不管了,又哭又笑地念叨:「阿素當年從書院里回來便是這樣的模樣,捧著不知從哪裡采來的一大捧野花,站在庭中笑嘻嘻地喚我嫂嫂……可再一想,那竟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彈指間青絲白髮,昔日眉目挺秀風華正茂的少年,如今早已銷做泉下白骨,時光匆匆碾過數十年,又何曾有片刻容過人情。
花羅奉母遺命進京,原本只打算隨便認個親,不料長輩這般動情,心頭不由也有點發悶,垂下眼低聲應道:「是。阿娘也說我長得像我爹。」
聽提起他娘,裴夫人忍不住又哽咽道:「阿喬也……她這些年……她最後過得可還好?當年……唉,不說也罷,總之都是這糟老頭子做了孽,害得一家子骨肉生生離散二十年!」
說著,恨恨瞪了裴尚書一眼,長嘆一聲,留他獨自呆立在書房門外,自己牽著花羅出了院子。
東拐西拐地沿夾道進了內院,被風吹了一通,裴夫人總算漸漸平靜下來,柔聲道:「前些日子接了你的信,我便親自給你挑了這處院子,快來看看你可喜歡?」
說完,又殷殷地絮叨:「好孩子,我也不與你說『自己家中不要拘束』的廢話,這裡雖然自是你家,但你自打出生以來,整整十九年都未曾涉足過一回,生疏不適也是難免之事。」
她推開面前的院落門,領著花羅走進去。院子寬敞異常,雖然無水,但假山掩映,花木蔥蘢,屋舍也布置得十分雅緻疏闊,後院處還有個小演武場,一看便知道是用了極大心思的。
「只是有一點你要記住,」大致轉過一圈,裴夫人引著花羅進了室內,「往後這院子你且得住上一輩子呢,若真有住不慣的地方,千萬別因為顧及太多就勉強忍耐,無論是想更改哪處,都只管說就是了——反正那敗家的糟老頭子也天天念叨著修屋子,給你修,總好過拿錢去給他拋費!」
花羅閉緊了嘴,覺得這話不大好接。
裴夫人卻「撲哧」笑了,低嘆一聲:「伯母不是哄你的,你那伯父……修屋子是真修得魔怔了,你不要想著給他省錢,何況這本就是你的家,日後還要由你傳給你的兒孫!」
花羅:「啊?」
裴夫人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傻孩子,我嫁給你伯父快三十年,只得了個女兒,早已遠嫁多年,往後咱們裴家的門楣就只能靠你支撐了……」
花羅目瞪口呆:「可是,我……」
裴夫人笑道:「沒什麼『可是』的,你就是乍一回來不習慣罷了,過些日子——」
「等等!」花羅連忙打斷了她一廂情願的安排,表情古怪,「伯母,您是不是還沒看出來……」
裴夫人:「什麼?」
花羅扯扯嘴角:「我是您侄女,不是侄子。」
裴夫人:「……」
她有點懵,抬頭瞅瞅花羅那張與小叔子裴素七八分相似的臉,再低頭看看他——不,是她腰間的長刀和那雙磨出了薄繭的手,迷迷糊糊地琢磨了一會,終於發現比起裴素的俊朗瀟洒,花羅五官更加偏於精緻明艷,而她那雙修長有力的持刀的手,彷彿也比同樣身量的男子之手更纖細些許……
還有更細的腰身,更平坦光滑、毫無喉結凸起的脖頸……
裴夫人忽然一陣頭暈。
花羅扶她在廳中坐下,誠懇道:「伯母,我覺得要繼承裴家香火……要不您還是自個兒再生一個吧?」
裴夫人差點沒一口氣憋過去。
好容易才忍住了把手伸向一旁雞毛撣子的衝動,她恨恨地戳了花羅一指頭:「你——孽障!再胡說八道,我可就真替你娘揍你啦!」
說著,環視了一圈屋子裡專門為男子準備的陳設物件,捶胸頓足地無奈道:「你這孩子毛毛躁躁的,信里也不說清楚,我和你伯父聽說你又是拜師練武,又是千里迢迢自個兒跑來京城,便是尋常的小郎君也沒有這樣野的,誰還能想到你竟是個姑娘家!」
「只是你也太莽撞託大了些!」裴夫人不深思則已,一開始想,便忍不住一陣後怕,不多時,連冷汗都快出來了,「我聽說外面還時常有山賊水匪打家攔路,你一個小娘子孤身出行,也不知道有多艱難,怎的不想想,萬一出了什麼事,可讓我和你伯父怎麼辦才好!我們要如何向你爹娘交代啊!」
花羅不以為意,心裡替不幸遇見她的山賊水匪上了柱香。
可裴夫人卻越說越氣,一隻保養得宜的纖纖素手終於還是伸向了雞毛撣子。
花羅頭皮一炸,突然就想起了當年被她娘一掛馬鞭抽得滿山跑的時候了,連忙滿臉堆笑,搶先道:「對了,說到我爹娘,我娘臨終前一直念叨著讓我回來去我爹墳前上香祭拜呢!您看,什麼時候方便派人帶我去一趟?」
裴夫人懸在空中的手驀地一頓,聽到這話,即便明知花羅是在轉移話題,她手裡的雞毛撣子也抽不下去了,沉默良久,嘆道:「我看黃曆,三日後便是祭掃的吉日,到時我讓管家——不,還是多安排些人……不不,算了,你好歹算是個女郎,還是我親自帶你去!」
花羅聽她一波三折聽得肝顫,但到最後也只能摸摸鼻子苦笑認了。
現在都已經「好歹」才能算是個女郎,再惹了這位能把雞毛撣子舞得虎虎生風的大伯母的話,恐怕下場只會更加不妙。
又敘了一陣子閑話瑣事,裴夫人便起身了:「你今日剛回京,怕是也累壞了,先好好歇一歇,我去下廚給你做幾樣家常菜,都是當年你爹娘愛吃的,大約你也會喜歡!」
花羅心間倏然一暖,眉眼彎起:「那就多謝伯母了!」
裴夫人笑著搖搖頭:「這還用謝,你這孩子真是的……」
可走到門口,腳步卻又驀地一頓,微微偏回了頭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話音彷彿滯澀了許多:「你娘……」
她猶豫良久,終於問道:「你娘在外這些年過得可還好?她到最後也不肯回來……是不是一直在怨我們?」
花羅:「……」
裴夫人站在門外,陽光灑落,在地面木漆上映出明亮的光斑,光影交錯之下,她忽然覺得有些看不清花羅的表情。
但下一刻,花羅便笑了:「這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猜應該不會吧。」
她向前一步,與其父極為相似的漂亮桃花眼中盛滿了陽光:「您也知道,我娘是蠻女,向來野慣了,她總說,當初是因為看上了我爹,所以才勉為其難裝了幾年大家閨秀,相比起來還是放舟江上、走鏢漠北的日子更痛快些。何況,她臨去的時候還念著您呢,直嘆她自個兒見識過了『長河落日圓』,卻沒帶上您,是她失約了。」
聽了這話,裴夫人怔立原地,久久一動不動,只有兩行清淚慢慢滑落。
「酒後的戲言,她竟還記得……」
「戲言?」花羅眨眨眼,沒想到其中還有緣故。
裴夫人點點頭,聲音飄忽顫抖,像是要被吹散在風裡:「當年你伯父去宮中領年宴,家裡只有我們仨,邊吃酒邊聽你娘講她隨師長遊歷的舊事,到後來,都有了些醉意,阿素便借著酒興與我們相約,日後天下承平、百廢俱興之時,便帶著我們一起遍歷這大好河山……」
花羅嘴角抽了下,懷疑她那文人爹和土匪娘若真一塊出門,還指不定是誰帶著誰呢。
裴夫人卻沒瞧見她的異樣表情,慢慢轉過身去,抬起了頭。
「然而如今總算天下承平,」她的視線越過高聳的院牆,落向空無一物的虛空之中,「阿素和阿喬卻都已不在了,當年定約的,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